上一次,梳理《通往奴役之路》的中文传播(《通往奴役之路》在大陆和台湾的出版简史|版本差异),这次,简单说下《1984》的中文版本流变。
一九五一年初,巫宁坤接到燕京大学电聘。八月中旬,巫宁坤到达北京。由于新来乍到,住房尚未分配,先在陈梦家家作客。有一天,从广播大喇叭里传来一个通知,要求全体师生参加集体工间操,陈梦家一听就发火了:“这是‘1984’来了,这么快!”
所以,今天要讲的是《1984》来到中国,不过只是讲奥威尔《1984》的版本问题。
以小説形式出之的反烏托邦文字紀錄颇多,但以英文作品來说想是歐威爾的《一九八四》和赫胥黎的《美麗新世界》最知名,也流傳最廣。
《一九八四》是個老大哥(極權統治者的代表)無所不在的世界。通過電幕,思想警察對黨員日常的一舉一動,瞭如指掌。在這世界生長的孩子,從小就受到黨的訓練和指示:監視父母的行動。一有差池,就馬上檢舉。
不但親情已絕,爱情、友情和人類最基本的同情心,都受當權者有計劃的一一抹煞。人間唯一容許而受鼓勵的愛,是愛老大哥。
歐威爾通過溫斯頓·史密斯這個還有殘存「反動思想」的人物所作的種種叛逆行為,反映出極權政治滅絕天良與傷殘人性的種種恐怖面目。
不消说,最後他失敗了,但他高貴的情性,可用他自己的話概括出來:「他是寂寞的孤魂野鬼,说着無人能聽得懂的真話。但只要你肯説,不論情況怎麼朦朧,人性還可以延續。別人聽不到你説什麼,但只要你自己保持清醒,那就保存了人性的傳统。」
這也是《一九八四》的價值。
据说胡洪侠是中国大陆收藏《1984》版本最多的爱书人之一,他曾写《1984》在台湾的流变等多篇文章,历数两岸三地《1984》的出版情况;再有赖慈芸侦探台版《1984》翻译者的文章(顺推荐她的《翻译侦探事务所》一书,了解台湾出版翻译史、言论自由史的上佳读物);我倒觉得,再结合台湾学生李明哲的论文《从欧威尔〈一九八四〉中译本看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翻译的影响》,更有收获。
前后看了不少关于《1984》的资料。本文不在比较翻译版本优劣(比如董乐山、刘绍铭翻译《一九八四》哪个出色,各有特色吧),也不在历数各种译本《一九八四》(太多了)……我就自己感兴趣的几点做备忘录。
01.正午的黑暗
在讲《1984》之前,带提下另一本书。此书也影响了奥威尔的创作。
1941年8月1日,胡适在日记中记载读《正午的黑暗》一书的感受:读完了Dardness at Noon。这部小说写一个苏俄革命老同志,被“刷新”而关在监里,受种种拷问,终于自承种种罪名,并在公庭上宣布自己的罪状。结果还是枪毙了。……描写很有力量。我劝鲠生读此书。(《胡适日记全集》第8册,第107页)
Dardness at Noon 一书其实就是《正午的黑暗》,这本书的作者是英籍匈牙利作家阿瑟·库斯勒(Arthur Koestler,1905—1983)。此书出版于1941年,是较早描写苏俄极权主义的书,在西方许多国家曾多次印刷,影响深远,使不少知识人重新审视对苏俄和极权主义的认识。
中午的黑暗 [英]阿瑟·库斯勒/作家出版社/1988-11出版/298页
中午的黑暗 【英】阿瑟·库斯勒/译林出版社/1999-10出版/209页
正午的黑暗 亞瑟·柯斯勒/臉譜出版社/2006-3-30出版/336页
1950年,台湾自由中国社曾出版此书,译为《狱中记》(高斯德勒耳Arthur Koestler撰 ,李诺译)。中国大陆,作家出版社于1988年出版《中午的黑暗》(董乐山译),1999年译林出版社再版。台湾后有再版此书,脸谱出版社2006年出版译为《正午的黑暗》(董乐山译,唐诺导读)。大陆没能再出此书。
02.两岸三地出版《1984》
奥威尔的《1984》,1949年6月首次出版。
台湾:1950年,有第一部《1984》的中文译本,译者为王鹤仪(王云五的女儿),但只翻译了第一部。《自由中国 》杂志1951年第5卷第2期(1951年7月16日出版)刊登知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殷海光对《一九八四》的评介。之后有多个版本,或节译,或删改(删减),直到1984年有刘绍铭的全译本——后面我会专门讲。
表一:《一九八四》臺灣译本(依年代排序)
譯者 | 出版年 | 出版资讯 | 備註 |
---|---|---|---|
王鶴儀 | 1950 | 華國出版社 | 僅譯出第一部 |
鈕先鍾 | 1953 | 大中國圆书公司 | 曾虚白题序 |
萬仞 | 1967 | 萬象文庫 | |
(彭)邦植 | 1974 | 黎明文化出版公司 | |
邱素慧 | 1974 | 桂冠圆書(2001年再版,由范國生導) | 殷海光评介 |
邱素慧 | 1981 | 遠景、書華(1990)、萬象圆書(1993) | 陳之藩導讀 |
林憲章 | 1981 | 華新 | |
谷郁 | 1983 | 臺南市文言出版社 | |
劉紹銘 | 1984 | 皇冠(譯者来自香港)、東大出版社(1991) | 第一個至譯本 |
林淑華 | 2001 | 小知堂文化 | |
王憶琳 | 2006 | 崇文館(譯者来自大陸) | |
張靖之 | 2009 | 印刻文學出版公司(掛名邱素慧爲合譯者) | 單德興導讀 |
引自李明哲的文章
(图,未OCR)
台湾《自由中国 》杂志1951年第5卷第2期刊登殷海光对《一九八四》的评介
表二:《一九八四》中国大陸译本(依年代排序)
譯者 | 出版年 | 出版资讯 | 備註 |
---|---|---|---|
董樂山 | 1979 | 《國外作品選譯》第四期起分三期刊载 | 限「内部發行」 |
董樂山 | 1985 | 廣州花城出版社 | 限「内部發行」 |
董樂山 | 1988 | 廣州花城出版社 | 限「内部發行」 |
劉子剛、许卉艷 | 2001 | 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(中英對照) | |
張曉輝 | 2001 | 吉林人民出版社 | 疑爲出版社翻印 |
藤棋、金腾 | 2002 | 中國戲劇出版社 | |
孫仲旭 | 2002 | 譯林出版社 | |
富強 | 2010 | 群曾出版社(七月出版) | 疑爲出版社翻印 |
周静 | 2010 | 長江交藝出版社(九月出版) | 疑爲出版社翻印 |
大陆:1978年,时任新华社副社长的陈适五在外文出版局主持一本《国外作品选译》,专门刊登“某
些有参考价值而篇幅过长或性质不合的材料,供领导及其他同志参考”,向董乐山约稿,分三期连载董乐山翻译的《1984》(1979 第4、5、6期)。1985年,花城出版社“内部发行”董乐山译本《1984》,直到1988年,作为“反面乌托邦三部曲”之一,出了公开发行版。
香港:1953年译本,译者杨仲硕,由东方出版社印行。译者当过香港亚洲出版社的编辑。
现在仍有许多人喜欢将《1984》归入“科幻小说”,谁料想六十多年前,这位叫杨仲硕的人早已超越此见识。他的“译者序”一上来就宣示,《1984》非关“预言”,不是“科幻”:“这是一本写实的著作,所根据的背景,所搜集的材料,所安排的情节,所描述的人物,在现在此刻的世界上,都随处可见,随处可闻,随处可遇。”不过,杨仲硕虽首次将全书译出,但是他自作主张删掉了两部分,所以也还不能说是“全译本” 。 (引胡洪侠的文章)
1957年,香港大公书局印行过一个《1984》的黄其礼译本,书名改成《二十七年以后》。(1984为1957年的27年后 ,属于擅改书名,奥威尔取名《1984》的背景应为他于1948年创作此书,出版时倒过来年份)。我没有此版本,也没找到更多资料,只是猜测此为华文世界第一个全译本。
《二十七年以后》对台湾的影响很大,因为台湾最畅销的版本《一九八四》就是抄袭此书。1974年桂冠出版了这个译本,內文稍有修改,译者署名邱素慧,之后华新,远景,文言,书华各家出版社出的都是这个版本,桂冠和远景都再版多次;一直到2009年印刻找人修改所谓邱素慧版,还署名两位译者邱素慧,张靖之,殊不知其实根本没有邱素慧这位译者。曾有研究生在论文中怀疑邱素慧並无其人,还致电上述各家出版社询问,当然都没有结果。(引自赖慈芸的文章,句末所提“曾有研究生”,应为我之前提到的《从欧威尔〈一九八四〉中译本看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翻译的影响》作者李明哲)
03.刘绍铭译本
1984年来临时,当时香港《信报》社长林行止邀刘绍铭翻译《1984》。《信报》辟专版连载《1984》。
刘绍铭的译文在《信报》发表后,从未在香港集结成书,1984年台湾皇冠出版社首次出版,1991年东大出版社购入版权再发行。
直至2010年,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购得《1984》的简体版权,刘绍铭的译本才首次在內地出版,但內容遭到刪减,“出版社说尽量刪少一点,我(刘绍铭)没有心机逐行比对。”他领头翻译的《中国现代小说史》,內地版就被刪除不少章节,其中张爱玲的內容被尽数刪除,他绝不是不心痛的,“『give and take』(取舍)的问题,毕竟书的大部分还能出版,仍是有正面的影响。”(原载于2019年5月9日《香港01》网站及周报)
我看到一网友所发,刘绍铭看了自己翻译的北京十月文艺社版《1984》之后,“惊呼正文一字未删(只删去了序跋),不可思议。”
上面所说,看起来前后矛盾。判断香港采访报道在前。我没去对比确证简体版刘绍铭译本《1984》正文是否删减,按常情猜测——在这之前,大陆都有全译本了,北京十月文艺社版当不至于删减《1984》正文,或者说删减的可能性很低(如真删减,代价也大,读者知道,会买其他全译本)。不过简体版刘绍铭译本,未收录台湾东大社版的译本前言——看内容,即使收录,也要有所删减,至少删掉一段内容。
2019年,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刘绍铭翻译的《一九八四》,收录两篇刘绍铭文章——包括东大社版前言,简体版未收。
出版說明
今年是《一九八四》(Nineteen Eighty-Four)出版七十周年,一九四九年歐威爾寫就的這部反烏托邦小说,直至一九八四年才有完整的中譯本。一九八四年,香港前途未明,《信報》创辦人林行止邀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教書的劉紹銘教授翻譯此書,自該年一月起连載其報紙内,连载既完,單行本同年由臺灣皇冠出版社出版,到一九九一年東大圖書公司購得版再度出版。现在香港市面已難得見到這個版本,有的是臺灣不同譯本與版本。
我們選劉紹銘教授這個版本再版,一是其中的香港淵源,二是信服劉教授的譯筆。他對中國文學與翻譯的熱诚至耄之年不減退,現在仍提筆重譯歐威爾另一經典《動物農莊》。
七十年前對極權社會的想像--改寫歷史、控制語言、人面識別、情绪監测,現在讀來並不陌生,劉教授说當年是带着誠惶誠恐的使命感來翻譯《一九八四》的,並希望「在國人中多一個讀者,就多一分對極權政治的警惕」。我們曾着劉教授替這個香港版本寫幾句話,但他说書已經譯好幾十年,要说的話都说了,只補充當年乃根據Harcourt,Brace &World,Inc.在一九六三年出版的 Orwells Nineteen Eighty-Four: Texts, Sources, Criticism翻譯的,最後抛下一句話:「若歐威爾還在生,又懂中文,他準會問現在是人間何世!」
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編輯部
二〇一九年六月
“在国人中多一个读者,就多一分对极权政治的警惕”